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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紅樓夢》英譯品讀 (七)

 
Comment(s)打印 E-mail 中國網 2019-06-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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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王曉輝

匾額,顧名思義,是懸在門屏之上的牌匾,其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漢代。《后漢書·百官志》記載,“凡有孝子順孫貞女義婦,讓財救患,及學士為民法式者,皆匾表其門,以興善行。” 匾額種類繁多,形制多樣。有亭臺樓閣,如“岳陽樓”;有商家字號,如“榮寶齋”;有歌功頌德的,如“萬世師表”;有言志抒懷的,如“鴻鵠凌云”。匾額講究立意和文彩,同時還包含書法與雕刻等藝術形式,集中體現了中國文化中的藝術美感和人文精神,是中國古代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
《紅樓夢》中賈府因元妃省親,大興土木,修建了大觀園。樓閣水榭,山石回廊,還有竹林農舍,酒肆田莊,如此景致,匾額對聯自然少不了。賈政為試寶玉詩才,特意命他跟隨,前往大觀園巡視并擬定匾額對聯,待元妃游幸時,再行賜名。

匾額是中國獨特的藝術形式,對文辭、意境和書法都有很高的要求。要將匾額的內容翻譯成英語,還要做到形、意、美兼?zhèn)?,非常不容易。我們來看看高手是怎么譯的。

一、(寶玉)“莫若直書‘曲徑通幽處’這句舊詩在上,倒還大方氣派。”

霍克斯的譯文:

"I suggest we should call it 'Pathway to Mysteries' after the line in Chang Jian's poem about the mountain temple:

A path winds upwards to mysterious places.

A name like that would be more distinguished."

楊憲益的譯文:

"So why not use that line from an old poem:

A winding path leads to a secluded retreat.

A name like that would be more dignified."

原文這句話并不長,也不是特別難譯,但兩位翻譯家的風格特點卻體現得十分鮮明?;艨怂惯€是那么細致入微,楊憲益還是一貫的忠實直接。霍克斯在翻譯“曲徑通幽處”詩句之前,向讀者交待了詩的作者,唐朝的詩人常建,還將“曲徑通幽”四字單獨提出,譯為“Pathway to Mysteries”,三個單詞的短語,形式上也更接近匾額。楊先生忠實于原文,直接譯為“A winding path leads to a secluded retreat”。就“曲徑通幽處”這句詩來說,楊先生的“secluded retreat”可能比霍克斯的“mysterious places”更為恰當一些,但作為匾額或題寫名勝,不可過長,更不宜整句寫上去。

資料圖:北京大觀園內景 [視覺中國]

二、大觀園諸景當中,有一處亭子,依水而建,奇花綻放,佳木蔥蘢。眾人一番議論之后,賈政命寶玉擬題匾額對聯。寶玉擬了“沁芳”二字,又作了一副七言對聯:

“繞堤柳借三篙翠,隔岸花分一脈香?!?/p>

“沁芳”二字,蘊籍含蓄,用漢語解釋明白都不容易,更何況還要翻譯成英文?;艨怂箤ⅰ扒叻肌弊g為“Drenched Blossoms”, 楊憲益給出的譯文是“Seeping Fragrance”。兩位翻譯家的譯文中,我更喜歡楊憲益的譯法?!癝eeping Fragrance”是“緩緩散發(fā)出來的香氣”,水波粼粼,微風徐徐,花香裊裊,沁人心脾。霍克斯將“沁”譯為“drenched”, 將“芳”譯為“blossoms”,這樣一來,就成了“浸濕的花”,不僅美感打了折扣,也失去了“沁芳”的含蓄蘊籍。梁實秋的《遠東漢英大詞典》和外研社的《漢英詞典》都用“drenched”一詞來翻譯“落湯雞”,(of a person) like a drenched chicken,可見“drenched”用在雞身上很狼狽,用來形容花也優(yōu)雅不到哪去。

三、大觀園中還有一處有名的建筑——瀟湘館,是林黛玉的住處。曹雪芹在《紅樓夢》第十八回中有詳細描述:“前面一帶粉垣,里面數楹修舍,有千百竿翠竹掩映。入門便是曲折游廊,階下石子漫成甬路,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,一明兩暗,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?!?大觀園剛剛落成時這里不叫瀟湘館,而是叫“有鳳來儀”,也是賈寶玉擬的名字,意為貴妃行幸之所,亦含頌圣之意,元妃省親時,賜名瀟湘館。

“有鳳來儀”和“瀟湘館”如何譯成英文呢?我們還是求教于霍克斯教授和楊憲益先生兩位大師吧。

“有鳳來儀”,典出《尚書》:“簫韶九成,鳳凰來儀?!?意思是簫韶之曲演奏起來,鳳凰也隨樂起舞。這個成語也可理解為鳳凰來棲,寓意吉祥。霍克斯將“有鳳來儀”譯為“The Phoenix Dance”,而楊憲益則將其譯為“Where the Phoenix Alights”,一個是“鳳舞”,一個是“鳳棲”, 英雄所見,雖略有不同,但均為佳譯。 

在翻譯“瀟湘館”時,兩位高手的思路開始分叉了,而且叉得還很大。

瀟湘是瀟水和湘江的并稱,傳說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和女英嫁給了舜,后來舜巡視南方,死于蒼梧,葬在九疑山。娥皇女英追尋舜帝到湘江之畔,抱竹痛哭,淚水灑在竹子上,成了斑竹。二女思念舜帝,投江而死,化為湘江女神,后世亦稱湘夫人。娥皇女英的傳說,賦予了瀟湘深情、傷感和相思的涵義,最適合詩人寄情吟詠,如劉禹錫的《斑竹枝》:“楚客欲聽瑤瑟怨,瀟湘深夜月明時。” 今天,看到瀟湘兩個字,人們很容易聯想到江水、斑竹和女神。

我們再回來看看兩位大師的翻譯。楊憲益先生將“瀟湘館”譯為“Bamboo Lodge”, 很符合瀟湘館翠竹掩映、濃蔭匝地幽雅環(huán)境,竹子象征高雅、堅貞和氣節(jié),也恰當地反映出瀟湘館的主人林黛玉的性格特征。霍克斯的想象空間更大,他直接借用了希臘神話中水神名字Naiad,將“瀟湘館”翻譯成“The Naiad's House”,意思是“水中女神的居所”。林黛玉前生本是水邊的一棵絳珠草,后經神瑛侍者用甘霖澆灌,修成了人形,也算是一個小水仙。林黛玉后來的別號也是“瀟湘妃子”,所以,借用Naiad的名字翻譯瀟湘館還是十分恰當的,這也充分反映出霍克斯的學問之深和用功之深。

“瀟湘”往往會給人三個意象,即水、竹和女神。楊憲益先生的“瀟湘”有竹無水,更無女神;霍克斯的“瀟湘”有神無竹,是典型的外國“瀟湘”。兩位大師做出不同的選擇,是因為他們之間文化背景的差異,盡管兩位大家學問貫通中西,但在隱微之處,各自的文化權重還是能夠體現出來。他們的翻譯,沒有孰優(yōu)孰劣之分,只有讀者欣賞喜好之別。作為中國的讀者,即便是用英文來讀《紅樓夢》,一定會欣賞Bamboo Lodge的優(yōu)雅,而西方讀者,多半會喜歡Naiad's House的浪漫想象。

資料圖:北京大觀園內景 [視覺中國]

四、離瀟湘館不遠就是怡紅院了,賈寶玉就住在那里?;艨怂购蜅顟椧鎸Α扳t院”三個字的翻譯,同樣耐人尋味。當初賈政帶人巡視大觀園,已命寶玉擬題了“紅香綠玉”四個字,元妃省親巡游,又改為“怡紅快綠”,賜名曰“怡紅院”。所謂“怡紅快綠”,就是紅得賞心,綠得悅目,令人心曠神怡?;艨怂购蜅顟椧娴姆g分別是“Crimson Joys and Green Delights”和“Happy Red and Delightful Green”, 意思一模一樣,只是遣詞略有不同而已。可在“怡紅院”三字的翻譯上,兩個人又分叉了。楊憲益的翻譯是“Happy Red Court”, 三個單詞對應三個漢字,百分百的忠實對等?;艨怂褂忠淮纬鋈艘獗?,將“怡紅院”譯為“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”, 成了“怡綠院”了!霍克斯為什么要舍“紅”取“綠”呢?還是由于不同文化對于紅和綠兩種顏色的理解和認知的差異。

霍克斯在英譯本的前言中寫了這樣一段話:

“One bit of imagery which Stone-enthusiasts will miss in my translation is the pervading redness of the Chinese novel. One of its Chinese titles is red, to begin with, and red as a symbol -- sometimes of spring, sometimes of youth, sometimes of good fortune or prosperity -- recurs again and again throughout it. Unfortunately -- apart from the rosy checks and vermeil lip of youth -- redness has no such connotations in English and I have found that the Chinese reds have tended to turn into English golds or greens. I am aware that there is some sort of loss here, but have lacked the ingenuity to avert it.”

霍克斯知道,中國小說中,紅色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,而在他的翻譯中,“石頭迷”們可能會發(fā)現缺少了這一無處不在的意象。在漢語里,紅色代表春天、青春、好運和興旺,而在英語中,除了“粉頰”、“朱唇”這些特定的帶有紅顏色的表達方式之外,紅色并不具備漢語中的那些象征意義,反倒是“金色”和“綠色”的象征意義更接近漢語中的“紅”。從這段文字中,我們可以看出,霍克斯是帶著遺憾將“怡紅院”譯為“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”的。連大師都有力不從心之感慨(have lacked the ingenuity to avert it),足見翻譯是一項何等艱難的工作。

一張匾額,能引發(fā)無限的想象;三四個字的翻譯,也能呈現微妙的意境。讀《紅樓夢》,向曹雪芹學習中國文化;讀英譯本,向霍克斯和楊憲益學習英文和翻譯。開卷有益,樂在其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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